南京龙
从汉中路下来拐入莫愁路,你能嗅出既非城北贵显宏阔又非城南底蕴丰厚的气息。路的西边到城西干道一片人口密集区正在发生惊人的变化。商企驻阿根廷机构打拼15年归来的鲁老哥日前驾车巡游一番后,不禁感叹道:今非昔比,现在是寸土寸金了。他说在原来的家门口存个车一小时竟然收费9元。我是他的老邻居,彼此忽然找到了一个共同话题——堂子街。便在微信里信马由缰地给这条街街画像拼图了。
退回到改开以前,在本城人眼里,那是个穷人聚集区。有整块区域曾经居住过拾破烂挑高箩为生的人群。最经常听到走街穿巷的吆喝声就是:“破布烂棉花,拿来卖钱!"最后的“钱”字的发音很古怪,极其短促而轻巧,入耳的是个“ 切”字音,给你吆喝者欲吐长却故意收回去的感觉。
特别是这条街,从略具皇家气象却又散发着黍离之悲的朝天宫穿过莫愁路,进入朝天宫西街,走不多远由张公桥这条巷子的进出口为界限的堂子街,支巷繁多,密如蛛网。到了南卫巷尽头的进出口,下面就是以柏果树命名的地段。西街和柏果树很短,堂子街很长。
堂子街的命名上一篇已有交代,因明代为修筑城墙的民夫力役盖澡堂,成为澡堂一条街而得名。但是到我记事时,这条一通到底的街上只剩下一间澡堂。鲁老哥的记忆力惊人。他提醒我,那间澡堂叫“新园浴室”,就在西街的中后段。看这个名称,显然不是当年众多澡堂消失剩下的老字号,而是解放后多少有点万象更新的命名了。所以这条街已经名不副实。
黑市
这条街的经营性聚集地的本质并未因澡堂只剩下独此一家而式微。而且以“黑市”为主要交易形式而相沿以习。据说黑市起于晚清。鲁老哥说,不乏名人之后来这里变卖家产。李鸿章的孙子、侄孙就在这里卖过古玩玉器。而我亲眼目睹它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再度兴盛,以后的时断时续,还是拯救了很多饥肠辘辘人们的生存。
它以入夜以后到凌晨,也就是完全没有太阳光照射的时段里沿街地摊式买卖而名闻遐迩。堂子街就意味着黑市,黑市就是指堂子街。路灯的间距很大,路灯的照明显然无法满足街两边密密麻麻摊位的需要。要看清摊位上的生活用品、衣服被褥、铁器铜器,手表、唱片机,以及字画卷轴、古董等等,那就要随身携带手电筒,或者蜡烛,用手电光或者点燃的蜡烛,对着那些留意的玩意照射,聚光,并在这样的光圈下,辨识货物的真假和成色,与摊主谈价钱。
那时也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红袖箍”,但不叫城管,叫纠察,但都是等到天光放亮才来,来的时候,摊主们都已经收摊,卷起货物逃之夭夭了。摆地摊的仿佛夜间打地洞里钻出来的老鼠,纠察是惊醒的猫。老鼠戏猫,猫捉老鼠的游戏不断在这个地段上演。
时间的长河可以淹没街市的外貌,却淹没不了它的立身之本——交易双方的利益驱动。鲁老哥说,七十年代末,这里是新旧自行车交易市场。哪家自行车被偷了,一方面报警,一方面自己赶快到堂子街寻找。没准还真能让你碰上,这时是选择到派出所解决还是私了就看各人本事了。到八九十年代,这里自行车、摩托车的交易行情日趋火爆。你要买车吗,你要卖车吗?这样的问话,只要你打它街头还是街尾出入这个地段,便有一个接一个的“经纪人”或叫“二道贩子”与你搭讪。仿佛如今你在新楼盘附近停留张望,便会有房产中介的先生、小姐跑上来,一边递上广告画页,一边口齿伶俐地报告楼盘的“价廉物美”,还不辞劳苦引导你走进楼盘模型展示大厅或者样板间。那儿的搭讪,就是带你走进自行车方阵,纵横排列的车子,一眼望去,形容为“车海”也毫不夸张,国产还是进口的,随你挑选。价格确实低廉的出乎你的想象。
现在,在市场趋于规范,特别是与一二线大都市竞争最美城市的动员下,交易的局面大为改观,都是有固定场所的室内交易了。你可以通过卫星定位和网上搜索,找到交易地点。这里的市场在所有搜索引擎上都有网页:堂子街旧货市场,位于…… 主要经营五金、面包房设备、厨具、交电、家具、劳保用品、三轮车、电动车、自行车等商品的大型二手旧货市场。市场交通便利,设施完善。经营覆盖整个江苏地区。是南京具影响力的旧货市场之一。
对我来说,当初对于黑市存在的意义和功用毫无关注的动机,我只知道大冷天要洗澡了,父亲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来到新园浴室雾气蒸腾的池子里,光腚坐在池子边的台阶上用脚撩水,撩着撩着,整个身子没入水中。洗完在外间再用有把儿的木制水瓢舀水兜头冲洗,就回到最外边脱衣服的躺椅上。只听师傅们把热毛巾啪啪啪地拍得山响,不断接下抛过来的毛巾把,揩干身上的水滴。走出这间澡堂,都不要把棉袄的扣子扣上,暖烘烘的一直维持到钻进被窝。
鲁老哥补充道:如果你肯花一角钱搓背,搓背师傅能把你浑身上下搓得干干净净。最后,为了不跟浴客争木水舀子,他会两手拎起搓背毛巾的四个角,到温水池一浸,拎起一毛巾的水冲到你身上,就完全解决问题了。
印象深刻的有罗廊巷口那个屋檐搭了快到马路边的天棚的小人书摊。里面坐着个灰白胡子穿着长袍的老大爷,长袍的一角掖在腰间。起码上中学以前,我经常到这里寻找放在一排上下分了十几个格挡的花花绿绿的小人书,然后坐在低矮的凳子上很入神地翻看。
壁画
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已经属于柏果树地段的久美酱园店。院子里有一株高大柏果树(银杏)。我要在家长的吩咐下去打酱油、醋,买用荷叶包的萝卜干小菜。柜台也是鲁迅先生在小说《孔乙己》中描述的咸亨酒店那样的格局,曲尺形的柜台。后场院子里排列着一排排酱缸,跟电视上的著名酱油生产企业展示的露天生产基地的情形一模一样,半人高的酱缸上覆盖着像斗笠一样的盖子。那株兀然挺立的柏果树真可以称得上植物中的“巨无霸”了,堂子街包括前后巷子的住户都能看见它直插云天。关于它的传说也很吓人。鲁老哥说,他小时候就听说,那是一株神树,假使用刀砍,锯子锯会流血的。但是这一次他开车巡视时却找不到了。
久美酱园店对面就是与这条街整体风格越来越显得格格不入的一个地方,就是门牌108号这个处所。这是一处显得极其文化并尊贵的所在。整个黄色涂料粉刷的前后两进建筑,外带前面一块铺设整齐地砖的空场,由三面漂亮的围栏围着,有售票亭,还有刻着省市文物保护部门落款的碑文,时不时有国内文化人、学者以及国际友人前来参观。
但是我们很小的时候,那是前后两间破败不堪的房子,里面积满尘土,四壁空空荡荡,地上还有人粪尿迹。只有一面墙有些模糊的上过颜料的所谓壁画。画的到底是啥玩意谁也说不清。我们甚至在房子里撒尿也没人管。记得,没见过成人走进去,只有顽童在这里嬉戏。记得那时最能引起男孩兴趣的就是玩“官兵捉强盗”。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最有可能跑到这个确实发生过史上最为惨烈的官兵捉强盗事件的地方。
据历史记载,太平天国后期朝政崩坏,纲纪逐渐废弛,滥封2000多个王就是其中一个恶政,堂子街108号就成为其中一个"小王"的王府。1856年9月4日夜,天京城里上演了比地震还要令人恐惧的惨剧。由于掌权的起义军对东王杨秀清的不满到达顶点,洪天王意识到收揽权力的最佳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密诏北王、翼王及燕王铲除东王,不仅东王杨秀清满门遇害,他的部属也以"东党"的罪名遭到肃清,堂子街108号的这位王爷也未能幸免。这就是著名的“天京事变”。而我们这些“小不点”到这里来玩官兵捉强盗,距这座房子主人全家和部下被血洗,时隔正好100年。
鲁老哥听我回忆并夹杂了历史叙事,很是感慨。他说,最感到诧异的是,原先住家式老房子的格局变成现在大屋顶小宫殿式样,不符合文物“修旧如旧”的原则,比它的七十年前风貌拔高了太多。那天他去那里,大门紧闭。今天又去了一次,还是不开放。不知是内部整修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很扫兴。我直接说,你对这个博物馆这么感兴趣,让我很难理解。他却回道:
“还是要找一找儿时的感觉嘛。”
“在海外呆久的人很渴望不放过原住地记忆里的一草一木吗?看你对堂子街的所有多年前的事物都记得一清二楚。使我感到惊讶。”
“也许吧。那时刚解放不久,记得很多“苏联人”来参观,那时只要见到大鼻子的洋人就喊苏联人。”
“对农民起义,革命战争的崇拜,导致这类真伪难辨的遗迹身价陡涨,有的考证也许并不那么可靠。”
“读中学时学校组织参观,有人讲解,好像画的是燕子矶和江上的风景。”
“可是我们从小不点到眼下老的掐不动,从来没有对它感过兴趣。那是因为最初的印象太糟糕了。”
“你的同学,住在这个王府对面的鲍家、穆家、查家的他们也没有兴趣吗?”
“从小就不把它当回事。中晚年相互见过多次,没有一个人提起过这家博物馆。似乎越是熟悉这个小王府的附近居民,对它越是显得淡漠。这也许可以用心理学来解释的吧。”
“啥时开放,我还是得去一趟。对那位天京事变被灭掉的小王的身世,很感兴趣,想知道的更多一点。特别是他当初在这里荣华富贵的生活场景究竟怎样,理出个头绪。”
我“嗯”了一声,再没说啥。我知道一位离开故土15年的本地人那种对本土的眷恋之情是我很难体悟到的。
梦幻
这里很神秘。小时候没进去过。因为有军人站岗,何时撤了岗哨已经说不清了。但是它开阔的大门和门前的喇叭口式的出口,完全不同于与它毗连和对面的民居,里面是个什么存在?只知道它叫“大维村”。
堂子街前段的大维村是不是挂堂子街的门牌,鲁老哥坚持说挂的,他还记得是4号。直到他告诉我那就是近现代大名鼎鼎人物俞大维的私宅,我才知道,自小把这里叫“大维村”的缘故盖出于此。以大人物的名字命名一条街一个居住区,这是惯常做法。印象中,里面的房子一律西式洋房,差可比肩坐落于汤山镇的老蒋的官邸,北极阁山顶张学良的别墅……你可以瞧不起堂子街,但是你瞧不起大维村就没道理了。
俞大维的显赫家世与他的后来的官阶之高不亚于国民党顶梁柱陈诚这些人,而且是个精通旧学喝过洋墨水的儒将,对兵器的研究到了痴迷的地步,它曾计划制造尖端武器——原子弹。当过交通部长、国防部长,与蒋经国是儿女亲家。钱学森心目中最崇拜的三名先贤前辈的第一名,其他两位叫吴大猷和翁文灏。曾两度赴德国深造,都是为了习得最先进的武器制造技术。1933年归国,担任兵工署署长兼兵器教官,陆军中将……这么一番蜻蜓点水的介绍下来,你就可以知道,为啥大维村的所在地以及早前的南京轴承厂——工艺装备厂以及更早的前身——金陵军械所为何会连成一片,经历了超过百年的历史沧桑和持久的荣耀。
俞大维何时住在大维村,从他的履历判断,不是日寇占领南京之前就是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还都南京直至败逃台湾的那些岁月。但是,俞大维出于何种考虑选择这里建造私人住宅和官邸,却不见任何文史材料和记载。鲁老哥说是小时候听他爷爷说的,也始终没有与别人交流过这段“轶事”,作为堂子街资深居民的我也从没听说过。如果不是因为共同忆旧,这段关系堂子街经历的段落就将被湮灭,再无人知晓了。鲁老哥对“大维村”的来历不为人知分析也挺有道理。他说:“我想是人们对民国建筑的注意力都放到城北宁海路、颐和路江苏路一带去了。没想到城西这个曾经破落户集中的地方还深藏着一位名人的私宅。可惜现在已经完全找不到遗迹了。”
据熟悉内部格局的人回忆,早先大维村与轴承厂(后叫工艺装备厂)之间有一道隔离铁丝网,大维村的房子后来改为职工宿舍了。再后来拆除了隔离带。2014年3月,南京广电集团与南京工艺装备制造有限公司、上海锦和集团合作,利用这里的厂房、宿舍改建为“南京广电越界梦幻城”。同年6月24日,“越界梦幻城”开工仪式进行。2016年1月28日,越界梦幻城开园。
如今的越界梦幻城,前门的门牌莫愁路329号,后门直通堂子街。也就是说,大维村以及偌大的装备企业及其职工宿舍区悉数腾空,改做了一个庞大的从事影视演艺事业实现你梦想的创业园区。不管你从莫愁路前门,还是从原堂子街4号大维村原址的开口进去,只见一栋栋赭红色民国建筑风格的二层洋楼,错落有致地掩映在修剪整齐的花树碧草之间,连楼房门前极其精致的铭牌和别出心裁的广告牌,都令你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鲁老哥虽然知道这个地方的来历,却没有进入过现在的“梦幻园”。他说,他这两天一定去逛逛。我还告诉他,我的一个外甥在那里租了一层楼,也在那里实践自己的影视梦幻。他的妈妈就是在这里出生,曾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
鲁老哥夸赞道:“这孩子真有出息。竟然是堂子街居民后人,是不是有什么因果?”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
“大维村前面,西街尾堂子街开头的那座工厂还记得吗?”
“那叫第四毛纺织厂。”我回答。
“四毛原来叫工农兵染织厂。”
“对对对。我的外婆曾在那里上班。她不但是厂子里还是居委会的积极分子,一度时期也像北京西城区的大妈,胳膊上套着红袖箍,或是去人家还是被上门的人们围着,听她劝解,化解纠纷是非。”
“厂的旁边那里有个洋茅厕(读maosi)。洋茅厕相对于一条条木板搭成的蹲坑的土茅厕而言,它全是水泥修的蹲坑。这个洋茅厕可是方圆一二里路最大的厕所。”
“你不说,早忘得一干二净。这间厕所的蹲坑上见到过附近很多后来成为企业家和小有名气的人士。当初无一例外地褪下了裤子到膝盖下边,蹲在蹲坑上哼哧哼哧,挣得一个个面红耳赤,并发出噼噼啪啪的屎尿落坑的响声。”
“染织厂的旧址是一座城隍庙,庙里只有一个和尚。家境中等偏下的人家老(死)了人,会请他去做法事。他会从别的庙借和尚过来一起做。你看他头戴莲花帽,手敲木鱼和铜罄,口中念念有词,手在空中划来划去,叫放焰口。要念一个晚上到深夜才走。而这个和尚听说不是个善茬,喝酒吃肉搞女人,全的。1958年以后,不知所踪。”
“这,这,这我就一无所知了”
“还记得四毛对面一个粮站?”
“当然记得。可是那家粮站的站名很成问题。”
“哪里不对?”
“很明显。它是在堂子街,咋叫张公桥粮站呢?驴头不对马嘴嘛。”
“这家粮站原来在莫愁路文津桥口。搬到堂子街叫了这个站名。”
“噢,真服了你。你得了堂子街的考证癖啦!”
……
结语
关于这条如今已经与我们记忆中面目全非的堂子街,当然彼此还能话痨(南京话,即川人的“摆龙门阵”)下去,但可以断言,我和鲁老哥的这次对谈正应了一句话:人到暮年旧梦多。你说,当初由于各种原因离开这个地方,转到城北城中或者更城南的地方居住,一点也没有难以割舍的心情,甚至窃喜或者普大喜奔。可是几十年以后,“前度刘郎今又来”,咋会流连不已的呢。说起来那些往事竟然眉飞色舞,简直带不住刹,好像故土难离的样子。这使得作者不得不感慨万端——
第一、无论你曾经住在民国要人走后留下的房子的那片地域,还是住在比侯朝宗李香君爱情故事更古老的风流传说的古色古香的巷陌,还是眼下河西豪宅林立的地块上。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一辈子过去了。你要珍惜此时此地居所附近的每一件风物、邻居和朋友。即使分散到天涯海角,你都忘不掉你曾经的居所和那一块地面上的人和事。
第二、真的是天涯无处无芳草。老旧破还是高大上,名人、要人和平头百姓总是会出现在同一条巷子里,甚至会生活在同一个小区、一个屋檐下。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更别说因为有大官、土豪、文豪、明星们与你为邻、为伴,恨不得用高音喇叭播送出去。或者动不动互相比较居住的优劣势。这似乎完全没有必要。
以上完全是废话,听不听在你,反正作者就是有话藏不住,说出来不管你爱听还是厌恶。